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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 洞庭波(上) 】

  

  文/夏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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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突然觉得一阵愤怒,他敬若天人的姐姐,他本来打算不顾一切去保护的姐姐,竟然撇下他跟那老东西走了!他这时的年纪还不清楚“背叛”的含义,但内心已受到了极深的伤害。

  

  

  他暗暗发誓,没有人关心他、在意他,他也不会再关心任何人!

  

  一、惊艳

  江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,像这个年纪的其他男孩一样,他倔强、顽劣、跳动不安,每天同师父步青云顶嘴十次以上。

  步青云的性情不算温和,江浪闹得太过火时,他会伸手将其掼入院里的大石缸中,扣上盖子,压上横在院边的一块小山似的大条石。缸里全是水,一关就是半个时辰,江浪只好在缸里静心修习龟息功,憋得受不了就乱踢乱打,步青云便会移开条石放他出来。他通常都会一蹦三丈高,指着师父“老光棍、没婆娘要”地乱骂一气,没等师父来追,他先拔腿飞奔了。有时步青云会追上他狠揍一顿,有时便任他去了。

  江浪拜步青云为师已近三年,一边学艺,一边随师父四处浪迹,直到三个月前,才在洞庭湖畔的岳阳城外觅了一所小房住下来。步青云深居简出,江浪却没用多久就把城里城外跑遍了,和近邻的男孩儿女孩儿玩成一片。尽管江浪遵从师命不显武功,但他身手敏捷,人又机灵,玩耍中处处占先,很快就成了女孩子们的偶像。女孩儿们送他糖豆、熟鸡蛋或是一张小手帕后,他便更意气风发、得意非凡了。

  小铃铛是他最忠实的跟屁虫,大眼睛尖下巴,只有七岁,太小了。杏花也不错,就是太多嘴。最漂亮的要数姗姗。姗姗跟他同岁,个头比他还高,两颊红红的,最有趣的是她的胸脯,在衣服底下微微隆起,跑动时一晃一晃的,像波浪。有一回他故意将手臂往那隆起的地方一撞,接触之处软绵绵的,他就大叫起来:“姗姗胸脯里有棉花糖!”姗姗气得流泪,江浪后来送了她两次花,又特地抓了只翠鸟给她,可姗姗还是没有原谅他。

  江浪颇有些沮丧,直到那天去米铺买米,见到一个女子,他就再也没想起姗姗了。

  那女子穿一身合体的淡青色布衣裙,也是来买米的。这之前江浪还是个孩童,见着她以后,他心里就像春风吹拂的大地,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苏醒、萌芽。他呆呆直视着那成熟美丽的曲线,一袋好几十斤重的大米拎在手上就忘了放下。

  她的相貌太美了,脸若轻霞,唇似娇花,只是一双妙目始终低垂着。周围人的目光如刀如剑如火,她也没有抬头看上一眼。她买米时伸出一根春葱似的手指比了比,用碎银子付了十斤米钱。

  江浪扛着大米跟在女子身后。女子身体娇弱,提着米袋时身体微微往一侧倾斜,行得一段便放下来歇歇。江浪有心相助,却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。歇了五六程,女子进了一所宅院。宅院不大,可围墙很高,只看得见一个屋顶高耸着。江浪怔怔地等了一阵,可院门紧闭,女子没再出来。

  这一天,江浪无心去同朋友们玩耍了。他吃饭时想那女子,练功时也走了神。晚上他梦见了她。女子似乎没穿衣衫,他没见过没穿衣衫的女子,所以梦中总是看不清,但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慰,手脚都微微痉挛。

  江浪有了心事,此后每天都去那高墙宅院外面伸长脖子转悠,希望能碰上那女子出来。然而,非但那女子不出院门,也不见有旁人进出。终于有一天,有个妇人高声叫着“脆梨”走到院外时,“吱呀”一声,院门开了,女子站在门边招了招手,向卖梨妇人买了五只脆梨。女子进去后,江浪怔怔望着院门,心想:“无论如何,我要再见到她。”

  当天晚上,江浪假装先睡,趁师父打坐练功时悄悄溜了出去。他的轻功已经有一点儿根底,女子的院墙虽高,他两个借力纵跃就攀了上去。

  刚上墙头,江浪吓得差点儿没掉下来。原来那女子就站在院中一株茶花面前,幸而她是以背相对,江浪忙不迭伏下身子,慢慢顺着墙壁滑下地来,闪身躲在阴影处。没过多久,女子转身进屋。屋里点着油灯,只见微黄的灯光一闪一闪地被移到了东首一间屋内。

  江浪上了屋顶,四肢放松,伏在瓦上,轻轻揭开眼前的一小片瓦,往屋内张望。他运上师门秘技龟息功,那女子身无武艺,决计不知头上有人偷窥。

  屋子是女子的卧室。女子靠着床帷,一派娇懒之态。她脱去了外衣,只穿一件月白中衣,松松的领口露出一段柔美娇嫩的脖颈。许是百无聊赖,她走到窗下案前,铺开纸笔,写起字来。江浪不懂书法,却认得她写的字。

  那女子翻来覆去只写了两个字:“凌风”。她将一张纸全都写满,这才叹了口气,吹灯上床。

  江浪聆听了一阵,暗夜中只听到偶尔的辗转反侧之声。他起身离去,心里既感到兴奋慌乱,又隐隐觉得疑惑不安。女子孤身一人居住,她不害怕吗?要是有坏人想欺负她,她怎么办呢?“凌风”是什么,大约是一个人的名字吧,是她的意中人吗?

  江浪仰望夜空中的繁星,凉风吹动着他的衣衫,渐渐地一股豪气在他幼小的胸膛中涌起:“是了,我要保护她,不许任何人欺负她,从今以后,我就是她的意中人。”他意气风发地蹑回家时,步青云打坐还未完。他摸上床,想了一阵那美丽的脖子,便甜甜地睡去了。

  次日晚,他又去了那小院。他到达时比前晚早一点儿,亮着灯光的一间屋子里有“哗哗”的水声。他一下子觉得热血冲顶,心里“咚咚”狂跳——她在洗澡!他手心出了汗,可最终没去看。并不是他想到了什么礼义廉耻,实在是因为不敢。一个成熟异性的肉体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,那种恐怖感不亚于洪水猛兽。等到女子出来后坐在院中梳理湿发时,一股沐浴过后的清新香气吹入他的鼻孔,他又懊悔了起来。

  女子进入卧室后,又开始写字,写的还是“凌风”二字。初时她一笔一画写得端正秀丽,写得不久,笔下越来越快,字迹渐渐潦草,突然投笔于案,嘤嘤啜泣起来。她哭声虽低,却含着极深的愁苦之情。

  江浪伏在瓦上,但觉心头酸楚。这一晚,他睡梦中都在想着她的哭声。半夜惊醒时,他突然明白过来:“一定是那叫‘凌风’的坏蛋欺负了她,她才会写着他的名字哭,我要遇上这‘凌风’,一定杀了给她解恨!”

  次日晚上,江浪早早上了床,侧耳倾听,隔壁屋中寂无声息,料想师父打坐练气已入佳境。他起身套上鞋子,慢慢从窗户溜出,一路跑到那令他神魂颠倒的院落,找到那个他已极熟的背光无人角落,提气纵跃。但这一回他的双脚还没离地,头上的发髻就被人揪住了一拽,整个人被拖得仰天一个趔趄。他的身手也算不弱了,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腰上一麻,身子就飞了起来,肚皮在一个又瘦又硬的肩膀上一硌,然后就只看见一副穿着灰布衫的后背和两条不断迈动的长长的腿脚。

  他气得七窍生烟,如果他开得了口,一定会“万恶的老光棍”这般骂将出来,可惜擒他之人早知他秉性,一并点了他的哑穴。此人正是他师父步青云。

痛快天空打屁股(痛快天空之含姜)

  步青云扛着他回了家,却不进屋,解下腰带绑住他的双脚,将他倒挂在门前那株老槐树上。江浪全身的热血涌向头顶,蚊虫嘤嘤嗡嗡绕着他脸面舞个不休。他心中恼恨欲狂,真恨不得跳下地来与师父恶斗一场。

  步青云坐在屋门口的条石上,叼上烟斗吸了起来。他吸了半袋烟,才道:“小子,这就叫‘吊民伐罪’,吊起你这小刁民,讨伐你的罪。你心里一定在说‘老子有什么罪?’我就告诉你,你犯的罪可大了,依你的罪行,凡是正道中人,都可以一剑杀了你,大伙儿还要拍手叫好。”

  江浪腰间一痛,嘴巴突然能动了,却是步青云投出一截小树枝解了他的哑穴。他呱啦呱啦地就要叫骂,还没说完一句,步青云就道:“你再乱七八糟地说,我就再点你哑穴,吊你三天三夜。”

  江浪知道师父说得出做得到,好汉不吃眼前亏,赶紧放缓了声音道:“师父,我到底犯了什么罪?你说个明白,我才服。”

  步青云道:“咱们江湖中人,第一要讲的是‘义’,第一要戒的是‘色’,任你杀人放火罪恶滔天,也比不过奸淫妇女令人痛恨。你半夜去偷窥人家孤弱妇孺的屋子,谁信你是上人家屋顶乘凉去?谁不说你小小年纪却是色胆包天、无耻卑鄙?”

  江浪又是恼怒又是委屈惭愧,叫道:“我喜欢看谁就看谁,谁像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满肚子坏水,尽拿邪心肝想人!”

  步青云道:“小子,你倒真有理了。我若不拦下你,没准儿你小命已丢了。用你的笨脑瓜想想事,她一个孤身大美人,若没人照应着,像你这样的江湖好汉不早把她抢得没了影儿?你知道她是谁?她是武林盟主孟不凡拜把兄弟的媳妇!谁敢动她?偏有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,仗着有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飞檐走壁起来,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!”

  江浪强嘴道:“我也去过两次了,怎么没事儿?”步青云怪笑,道:“那是你祖坟埋得好,叫你踩着了空儿。有胆你再去试试!”他站起身来,拍拍屁股进屋去了。

  他没再点江浪哑穴,江浪却不开口了。他没想到他心里那么美妙的情感,在旁人看来竟是如此龌龊。夜风吹来,他额头上凉冰冰的,却是他羞愤的泪水倒流下来所致。

  二、思君

  一连好几天,江浪不再外出乱跑,除了练功,便是帮着师父劈柴、挑水、拾掇家事。步青云见他小小年纪却做出一副愁深思重的模样,脸上便老是挂着一抹古怪的淡笑。江浪不出门了,步青云出去的次数却频繁了,耽搁的时间也渐久。江浪少年心性,过些日子闲得无聊,便重又去找以往那些同伴们厮混。他满心欢喜见了杏花、小铃铛等伙伴,不过独独没看到姗姗。

  杏花眨着眼叹着气道:“姗姗出不了门,她爹妈不让她出来,说是病了,其实我娘跟我说,姗姗是被坏人欺负了。那天早上姗姗去地里摘菜,好久也不回来,我娘帮着去找,原来在菜地边的小树林昏过去了,身上衣服都没了。我娘本来也把我关在家,我爬窗偷跑出来的。我才不怕坏人呢,我的牙齿可厉害了,遇上坏人,我就咬死他!”

  江浪本来是很喜欢姗姗的,听了这番话,心里怪怪的很不好受。他虽还不懂男女之事,也知道女孩子被坏人欺负没了衣衫,那是很羞耻、很可怕的。他忽然没了玩耍的兴致,一溜烟跑去姗姗家,可她家的院门上了锁。

  当姗姗见到江浪飞过院墙稳稳落在面前时,着实吃了一惊。江浪见姗姗脸也瘦了,容色惨淡,讷讷地也不知说什么好,看到院角放着一个舂米的大石碓,走过去一猫腰抱了起来。那石碓少说也有百几十斤重,他呼的一声,把石碓抛起丈多高,落下时又轻轻接在怀里。他放下石碓,瞧着张口结舌的姗姗道:“你要还记得欺负你的坏人,我就去收拾他,给你报仇雪恨!”姗姗眼里泪水晃来晃去,半晌方道:“他蒙着脸,我只看见他左边肩窝里有个圆圆的小肉瘤,他的力气大得不得了……”姗姗没能说出更多线索,江浪怏怏而去。

  这一晚,他又想起了小院中那个美丽的女子,若是她被坏人欺负了怎么办?他辗转反侧之时,听到师父回来关门的声音,初时他没在意,后来听到师父在隔壁屋里不住叹气,这才想起师父这样叹气已有好多天了。

  江浪决心守在那女子身边保护她。第二天他给师父留下一张纸条,说是独自闯荡江湖去了,叫师父不要挂念。然后找出最旧的一身衣服,撕扯得七零八落地穿上,抹花了脸,扯散了头发,坐在那女子门外号啕大哭。他哭得十分悲伤,没多久,那女子就开门来看。江浪相貌清秀,体形偏瘦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些,他泪汪汪地哭诉着父母双亡、无处安身,模样看来十分可怜。女子显然被他打动了,面含戚色,沉吟一阵,把他领进了门。江浪欢喜得几欲跳起,但是还得苦苦忍耐,作感激涕零状。

  女子安排他在一间小耳房里住下,又找出一套男人衣裤,改小了给他换上。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岁,神情温柔和蔼,与师父迥然不同,江浪心里暖洋洋的。当那女子给他拉拉衣领、扯扯袖管之时,恍惚之间,竟像是回到了母亲身边一般。

  那女子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话,江浪忍不住问:“姐姐,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是哑巴么?”女子微微一笑,指指嘴巴,摆了摆手。江浪心里一阵惆怅,不过这惆怅很快就轻烟般散去了,女子虽然口不能言,但那双深澈幽柔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温暖,眼波及处,令人如沐春风,哪还需要什么言语。

  江浪乐陶陶地自甘仆佣,扫了院子,又抹桌子。一会儿劈堆柴禾,见那女子端出竹箕剥豌豆荚,便叫道:“姐姐仔细伤了手!”抢过竹箕坐在厨房木头门槛上剥起来。他如此反常地体贴勤劳,若让师父步青云见到,当真要气恨得牙痒痒,女子却只道他天性如此,只是嫣然一笑,任他忙去。可惜江浪不擅做饭,要不然还真能将所有家务独揽下来。

  这一晚,女子用豌豆炖了半只猪蹄,用一点青椒和肉末炒了一盘香菇,蒸了一甑子的米饭。江浪少年人食欲正旺,又劳作了大半天,这顿饭吃得真是狼吞虎咽。女子含笑瞅着,一时给他夹菜,一时给他添饭,自己也吃得甚香。饭后,女子板起脸做出生气的样子,才将抢着要洗碗的江浪推出了厨房。江浪正兴奋着,哪里闲得住,便将院里黄桷树下那张小木桌抹干净,泡上了一杯清茶放好,只等女子收拾罢碗盏,牵着她衣袖过来坐下。女子笑吟吟地拍拍他头顶,端起茶来很惬意地喝了一口。

  江浪见她欢喜,心里愈发高兴,道:“姐姐,我永远这般做你的小厮好不好?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,我保证十天之内学会煮饭,我还要保护姐姐不受坏人欺负。”他说得真诚,女子眼波中泛起一点温柔的光亮,左手拉过他一只手,在他掌心写了“林霜红”三字。江浪道:“姐姐的名字叫林霜红,真是好名字,太好听了。”可惜江浪只是识得些字,并不通文墨,否则这当儿定要引诗据词地赞美一番。林霜红伸手指了指院门,又摆摆手,江浪道:“是了,姐姐要我不可将姐姐的名字对外人说。”林霜红笑着点了点头。江浪心里好不欢喜,他感觉得到,姐姐是真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。

  三月的春晚,连风都被万物的香气浸透,它吹动着花树,吹动着江浪年少的心。他对林霜红的绮念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人般的依恋。他叽叽呱呱地说着他小时的调皮事,又说到他如何拜步青云为师。那是三年前的夏天,他和伙伴们在村外小河中洗澡,大家比赛看谁在水中闭气得最久,结果赢的人一直都是江浪。那时候,一直坐在河边看他们玩闹的那个陌生人就飞到河上,像鱼鹰捉鱼那样把他叼上岸,问他愿不愿拜其为师,去闯荡江湖见世面。那时江浪的母亲去世不久,烦闷的父亲经常收拾爱惹事的江浪,江浪既对陌生人所说的江湖感到好奇,又想跟暴躁的父亲赌赌气,没有犹豫就点了点脑袋瓜子。没想到这一回失算了,陌生人变成他的师父步青云后,他的日子过得更不痛快了。师父督促他练功很勤,他若不听话就会挨揍。师父比父亲可厉害到天上去了,父亲要打他时,他还能脚底抹油逃之夭夭,可是师父却让他藏不住逃不了……

  他讲得正起劲,突然张大了嘴不吭声,原来他想起了对林霜红撒下的“父母双亡、无处安身”的谎。他心头打鼓似的跳,半伸着舌头,苦着脸,极慢极慢地扭头去看林霜红的表情。

  林霜红头靠着竹椅靠背,脸孔微仰,夜晚蒙眬的微光洒在她脸上,使她秀美精雅的面部像镀上了一层淡银色的光。她的眼睛是闭着的,眼皮上隆起的小小弧形安恬而柔和。江浪舒了口气,还好,姐姐睡着了。一念未已,林霜红春山似的眉尖蹙了起来,眼皮的弧形波动着,似乎竭力想睁眼却无法睁开。她的面部也开始了颤动,四肢微微痉挛,整个人都似陷入了恐怖的梦魇。江浪吃了一惊,忙伸手摇晃她肩膀,大声叫道:“姐姐,快醒来!姐姐!”

  林霜红没有醒来,神情愈加痛苦,脸色在苍白之后,渐渐泛涌起一层乌云般的阴暗颜色。她颤抖的身体竟似没了温度,凉得像秋天的湖水。江浪慌了神,又惊又怕,不知如何是好,束手无策之下想起了师父,忍不住便想去把师父叫来,但他毕竟没下定决心,又怕一旦离开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,犹豫延宕之时,幸而林霜红颤抖渐止,脸上暗色隐褪。她在江浪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来,眼光迷蒙而疲惫,冷汗淌在她苍白的脸上,真如大病了一场。她眨眨眼定了定神,看着江浪微微一笑,抬起手来摸了摸他脸,原来江浪惶急之中早已是满脸涕泪。

  林霜红拉起他手,在他掌中写了“不要紧”三字,将他手合在掌中摇了摇。江浪毕竟年幼,见她似乎没事了,自也想不到深里去,破涕为笑道:“姐姐好吓人,刚刚真把我急死了,当真不要紧么?”林霜红笑着点了点头,眼中忽然泛起两点泪光。

  这一晚,江浪就睡在小耳房中。他心里异常安稳满足,什么也没想,很快就进入了梦乡。次早醒来,天已大亮,春光从小窗的冰花窗格中射进来,看来是个极好的天气。他一跃而起,心想既做了姐姐的小厮,可不能贪睡懒觉,须得早起做事。可惜林霜红早就起来了,不仅煮好了菜粥,还烙了一盘芝麻葱花面饼。

  饭后不久,江浪挥帚打扫院里落叶。他本性难移,扫着扫着,便把那落叶扫得漫天飞舞。他见林霜红并不嗔怪,反而在窗前含笑观望,忍不住便想卖弄,将落叶当作假想的敌人,将扫帚当作三尺青锋,口中“嘿嗬”有声击刺起来。

  步青云曾传给他一套七十二式的崩云剑法,他天赋原本不错,步青云又勤加鞭挞,是以他剑术已略有造诣,这时虽然隐去了剑招,可是腾挪劈击之际身法利落,出手生风,也颇有一番气势。

  待得林霜红含笑鼓掌,江浪一看院里已给自己舞弄得一片狼藉,脸腾地红了,扭捏笑着,方才老老实实扫起地来。扫罢地,又去买了些米面菜蔬等物,回来时却见林霜红坐在木盆前洗衣。她洗的是几件男子长衫,一件天青的,一件银白的,一件鼠灰的,衣衫长大,显然穿它们的人身形高大。洗好了,她在花树之间系上绳子,将衣服晾晒上去,一件件慢慢抻平。

  江浪问道:“姐姐,这些衣衫是姐夫哥的吗?”林霜红身子微微一震,一双纤秀的手停在湿衣上,半晌不动。江浪绕到她身前还要再问,只见她怔怔的,眼波在两排长睫下藏得很深,但觉那温暖的春光落在她身上,都像变得饱含雨意般清清冷冷。他吐了吐舌头,悄悄走开。

  这日午后,林霜红又在屋里写字。江浪蹭了进去,见她已写了好几张纸,每张纸上都是同样的字句:“自君之出矣,明镜暗不治,思君如流水,何有穷已时。”这是三国时魏国徐干的诗句,江浪自不知道出处,可诗句浅显,他也能见文知义,见林霜红写满一张接着又写,便道:“姐夫哥为什么走了,他去哪儿了?你洗好了他的衣衫,是不是他快回来了?”

  他只管连珠炮似的发问,突然看见“嗒嗒”两声中,林霜红面前正写着的纸张上落了两滴大大的泪珠。她提笔的手不住发颤,笔尖墨汁也滴到纸上,眼泪更如流泉般嘀嗒不绝。江浪吓了一跳,又蹑手蹑脚溜了出去。

  他在院里闲走一阵,见那几件大半干的长衫在风里飘摆,不禁走到衣服面前一件件细看,咕哝道:“衣服好像很不错,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高,穿得下这样的衫子?”他的眼光慢慢滑过三件长衫,突又返回去停在了第二件长衫的下摆上。这是那件银白色的衫子,衣料质地轻薄,映照着日光,下摆处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两个淡淡的指印。江浪没有摸过衣服,林霜红的手指比衣服上的印迹纤细得多,指印也并不是陈迹旧痕,江浪伸手拎住衣服搓了搓,指印立刻就被搓散了。

  他心中一阵狂跳,知道刚才有人来过。这人既在大白天悄无声息地逾墙而至,想必武功很不错,也断不会是个好人!他体内热血冲得脑袋里嗡嗡作响,咬牙道:“想来打我姐姐的主意,找死吧你!”

  三、非礼

  一个白天平静无事,到了晚上,江浪假装先睡,趁林霜红不注意时钻进她房间衣柜中。他屏声静气,从柜门缝隙间注视着屋内。林霜红进屋关门后没有写字,只是坐在案前托腮沉思,烛光照着她洁净无瑕的脸庞,和那身后长可及地的如瀑秀发,江浪心中暗赞:“姐姐真美啊,真像画上的仙女。”一个在柜中呆呆凝视,一个在案前脉脉凝眸,只有烛花爆响的声音偶尔响起,给这寂寂长夜平添了几分柔谧。

  “弟妹,哥哥看你来了。”没有任何先兆,一个粗豪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,话未落音之时,与窗户相隔丈许的房门被自外推开,本已插好的铁门闩竟像是豆腐般随之折断。江浪一惊,深知来人武功极强,很快便会察知屋中另有他人,赶忙运上师门秘技龟息功。步青云所授龟息功与众不同,不仅能长时间屏去呼吸,还可保持身体各项机能与寻常无异。江浪此时功力尚浅,只能龟息约摸小半个时辰,可这段时间已足够了解很多事了。

  来人身材高大,膀阔腰圆,浓眉大眼,相貌堂堂,大约四十来岁。他的衣着也不如何华丽,看起来却很气派。他脸泛红光,笑道:“弟妹好像比以前清减了,哥哥这些时日忙于筹办试剑大会,可冷落弟妹了。”他笑嘻嘻地拱手作揖,林霜红站起作福还礼。

  江浪见是林霜红熟识之人,放下心来,听那人一口一个“弟妹”,想起师父说过,林霜红是武林盟主孟不凡的拜把兄弟媳妇,心头一跳,暗想:“难道这人就是武林盟主孟不凡?”

  林霜红背向着江浪,看不见她的神情,只见那人两眼闪亮,神情怪怪地不断打量林霜红,见她还礼,急迈上两步托住她手臂,连声道:“弟妹休要客气,可不要跟哥哥见外了。”

  林霜红触电般后退两步,离衣柜近了些。那人收回手,嘿嘿一笑,道:“今日跟首批赶来参加大会的英豪喝了几杯,倒忘了弟妹是不喜欢喝酒的。”林霜红摇了摇头,表示并不见怪,忽又走到案前,提笔在纸上写起字来。那人往纸上瞟了瞟,道:“你是问卓凌风兄弟来没来。唉,哥哥不想瞒你,自从四年前卓兄弟不告而别后,我就在江湖上广托朋友查访他的行踪,好歹我孟不凡还是武林盟主,大家伙儿都没有敷衍,确实仔仔细细八方探访过了,直到如今也没有卓兄弟的消息。不止弟妹牵挂,我这当哥哥的也是好生悬心哪。”

  江浪心道:“果然是孟不凡,原来武林盟主就是这副模样,我还以为长着三头六臂呢!那个卓凌风想必就是我的姐夫哥,就是姐姐不断写在纸上的‘凌风’,也是姐姐思念如流水的那个‘君’!这卓凌风干吗要抛下姐姐不告而别?姐姐这么美,他不是猪油蒙了心么!”

  他自在柜中愤愤不已,那边孟不凡叹道:“说来还是怨我不会当兄长,那日切磋武功时,我万不该失手当众折断他的碧血丹青剑。那时卓兄弟虽不过二十来岁,在江湖中却是久负盛名,我折断了他的成名兵器,他自然当作是生平未有的奇耻大辱,这才一怒而去。可是这么多年了,还是不给你我半分音讯,他不念哥哥满心愧悔,也该念着弟妹一腔思念之情啊。”

  江浪心道:“原来这个卓凌风是个小气鬼,不过断了把剑,盟主大哥不认了,老婆也不要了,真是活活的笨猪头!”他正自责骂,忽见林霜红肩膀微微抽动,料想姐姐定是流泪了,果然那孟不凡道:“弟妹莫要伤心,莫要伤心,你身子单薄,须得放宽了心往好处想。”

  江浪暗道:“这盟主胡说八道!老公跑了,还叫人怎么往好处想?”他年纪尚小,看不懂孟不凡那灼灼烫人的眼神,林霜红却暗暗心惊,提笔写道:“夜深了,盟主请回吧。”

  孟不凡摇了摇头,道:“不忙,不忙,我还有话跟弟妹说。弟妹知道自己哪一点最招人怜么?便是你口不能言啊。哥哥身边美貌妇人也颇不少,不是伶牙俐齿卖弄唇舌,便是粗言鄙语口呆舌笨,哪及得上弟妹这般欲语还休的风韵,这般脉脉无言的情致啊。”他口中赞叹,一双蒲扇般的大手老实不客气地捉住林霜红两臂,猛地将她拉入怀中,嘟囔道:“霜红,我的小姑娘,我想了你四年,从见第一面就看上了你,今日我不能再等了。”他不顾林霜红挣扎,伸着一张酒气醺醺的大嘴,没头没脑地往她脸上吻去。

  江浪小脸一热,心头怦怦乱跳,暗道:“不好,这盟主想占姐姐便宜!”一时犹豫,不知道该不该跳出去喝住孟不凡。他固是年少无知,林霜红却从孟不凡强行破门而入时就暗自担心,无奈她身单力弱,口不能言,这时陷身在孟不凡那铁箍一般的怀抱中,哪里挣扎得脱,惶急愤怒之际,忽见孟不凡一只左耳就在近前,便即张口咬去。这一咬使尽了全身力气,孟不凡左耳顿时缺了一块,鲜血淋漓而下。他痛极暴喝,一把将林霜红推跌在地。林霜红口边沾着他的鲜血,一双美丽的眸子里燃烧着愤恨的火焰,无惧无畏地怒视着孟不凡。孟不凡摸摸伤耳,见掌中染血,勃然怒笑道:“小丫头,这些年我的耐心也用够了,今日你就是死在眼前,我也不会放过你!”

  到得这时,柜子里懵懵懂懂的江浪彻底明白过来了,正待收了龟息功跃身出来救护姐姐,窗格上忽然响起“笃”的一声,似是泥块飞击上来的声音。

  孟不凡兴致正高,被这块泥石一扰,大怒骂道:“作死的东西!”他以盟主之尊而行此无良之事,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对方活着离开,骂声未绝,他那魁梧的身躯已倏地穿窗而出。

  院中那株黄桷树下,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衣人,相貌平平,神情木讷,一双眼睛在暗夜中霍霍闪动着异样的光亮。孟不凡沉声道:“阁下何不报上名来?”青衣人冷冷道:“我有一剑,剑名‘赤凤’,听说盟主有把舞阳宝剑,锋利绝伦,特持剑前来一试锋芒。”嗓音似乎故意低沉沙哑。

  孟不凡道:“试剑大会便在十日之后,阁下何不在天下英雄面前一展锋芒,也好博得千秋之名?”他嘴上平静说话,右手慢慢举起,反手握住了耸出肩头的剑柄。青衣人眼神凝聚,哑声道:“不为浮名,但求一快。”他左臂青色衣袖间似缠着一条红绫,这时候右手轻挥,红绫忽解,在他掌中颤如风絮,原来他的赤凤剑竟是软剑。

  孟不凡眼中一亮,笑道:“剑是绝品,阁下剑术亦必精绝,今日舞阳剑要大快朵颐了!”青衣人哼了一声,不再搭腔,脚踩飘风之步,赤剑幻作一幕红影,若真若幻地挥向孟不凡。

  院中二人照面之际,江浪已收功出柜,低声道:“姐姐,我们先躲一躲。”林霜红见他忽从柜中出来,微微惊奇,任他将自己扶起,伸手指了指衣柜,示意还躲到里面去。江浪犹豫道:“只怕孟老贼一找就着。”林霜红摇摇头,反手拉住他跨入衣柜,拉好柜门,黑暗中也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扭动两下,衣柜后面竟倏然移开了一道门户,原来里面竟有一道可供藏身的夹壁。林霜红先行进去,江浪低声道:“姐姐藏好了,呆会儿我来叫你,我要看孟老贼打架。”他是初生牛犊不畏虎,林霜红却深知凶险,拉住他手不肯放。江浪狠下心拨开她手,合上夹壁门户,伸手摸去,平平整整的毫无痕迹,出来掩上柜门,潜在窗下探头观望。

  此时,孟不凡与青衣人业已交上了手。孟不凡掌中是一柄长逾三尺的大剑,剑身宽阔,乌光流动,剑招大开大阖,其势如长江大河,奔腾雄放。他武功本就以雄浑刚猛见长,那柄“舞阳”宝剑犹如长枪大戟,剑风波及处,满院花树凋折,随风乱舞。

  江浪暗暗咂舌,心想:“孟老贼端的厉害,我要跟他动手啊,还不一照面就被他的剑风撕成碎片了。”他暗自为那青衣人捏一把汗。那青衣人身法和剑法都极轻灵迅捷,剧斗之间看不真面目,只见掌中一把长剑赤红如血,剑身窄而柔软,随剑招忽而狂颤如乱波荡霞,忽而凝定如红练经空。青衣人气势虽然稍弱,剑法却真是精绝。一重一轻两柄宝剑各逞绝招,相斗甚紧。江浪只看得心旌摇荡,血脉贲张,这时候只恨自己年纪太小,武功太差,不能如那青衣人一般,肆意畅快地与这不要脸的武林盟主狠拼一场。

  他看得一会儿,忽然“噫”的一声,原来青衣人适才一剑竟似是师父所授崩云剑法中的一式。他初时只道天下剑法极多,难免有巧合相似之处,可过得片刻,又看到一招眼熟的剑法,乃是崩云剑法中的第三十一招“纤云四卷”,只是师父使的是普通青钢剑,远不如青衣人赤凤软剑使来更得那云影四卷的神髓。便在此时,孟不凡大剑如霹雳雷霆,忽将漫天云幕斩裂,青衣人赤凤剑给那汹涌狂卷的剑气碎为寸缕,整个人也后跃两丈余。

  孟不凡并未追击,压低了声音道:“果然是你来了,今日你又败于我手,还有何话要说?”青衣人胸膛急速起伏,也不知是心情激荡,还是已受内伤而气血翻腾。

  他脸不变色,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神变得暗淡而痛苦。他没有开口,孟不凡低沉着声音又道:“以我们当年约定,不论我怎么做都不为过。我不想再看到你,如你再度出现,我就把真相说出来,恐怕你宁愿死,也不愿让人知道吧?”青衣人全身似在颤抖,哑声道:“好,我走,你……你……”他像有什么话极想说出来,最后却终于泄气,叹息一声,纵身出院而去。

  江浪见他身形一纵,立刻有点发慌,知道孟不凡便要进屋来,这当儿逃也没法逃,一骨碌钻入床底,运上龟息功屏去呼吸,但听得极慢的脚步声在窗外自东而西、自西而东地响着,显是孟不凡正自徘徊踱步,心头暗道:“走吧,走吧,老东西,半夜三更的,快回家睡你的乌龟觉吧。”然而事与愿违,脚步声忽然变得快而稳,从门里响了进来,显是孟不凡已下了某种决心。

  江浪从床底看去,只见一双穿着小牛皮靴子的大脚停在屋中央,跟着孟不凡“咦”的一声,自是不见了林霜红而诧异。沉寂片刻,孟不凡道:“弟妹,哥哥今日喝多了几杯,可大大地失礼了,请弟妹看在这些年来哥哥一片赤忱之情,就原谅哥哥吧。”声音听去倒有些温柔之气。江浪心想:“姐姐才不会上你的当!”不料,衣柜门轻轻响动,林霜红踏在白底黄花绣鞋上的双足盈盈着地,行到案前,纸上沙沙有声,不知道她写些什么,只听孟不凡道:“好,我答应你,这些时日岳阳城中鱼龙混杂,为了你的安全,今日我就带你回府去。你也不用收拾什么了,我会给你置办最好的衣饰钗环,只要你真心实意跟着我,我以盟主的身份——不,以一个男人的尊严跟你发誓,决不会亏待了你!”

  江浪钻出床底时,林霜红已跟着孟不凡走了,仅看她双脚行走的动作,他知道姐姐是自愿的。她临走前写过的那张纸还在案上,墨迹未干,字迹又浓又亮:“遍告江湖,十日后明媒正娶。”

  江浪喃喃道:“姐姐要跟孟老贼成亲了,姐姐要跟孟老贼成亲了。”他突然觉得一阵愤怒,他敬若天人的姐姐,他本来打算不顾一切去保护的姐姐,竟然撇下他跟那老东西走了!他这时的年纪还不清楚“背叛”的含义,但内心已受到了极深的伤害。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,狠狠掷到地上,又狠狠踩了几脚,狠狠地跳出窗去。他本想拔腿就飞奔出院的,脚下还是忍不住一顿,环顾这已经熟悉的院落和屋舍,他忽然“呜呜呜”地哭了起来。他暗暗发誓,没有人关心他、在意他,他也不会再关心任何人!

  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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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借

  我相爱一场

  好

  把悲哀排成行